大约十年前,我在《女报》杂志上读到一篇讲述赤坎小镇的文章。或许是写作者的文笔太过优美,亦或是文章诉说的故事充满传奇色彩,那个叫做赤坎的南国小镇便从此驻扎进我的心里,心心念念,心神往之。 从开平市区到赤坎,车行在修葺一新的乡间公路上,天空湛蓝,白云流动,河道交错,阡陌交通,偶有见成片成片的油菜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在了春日尚未到来的暮冬。平坦开阔的村落田野间,陡然耸立起一座一座深灰色的碉楼,猝不及防地撞进我们的视野。它们高大坚固,巍然挺立,犹如一个个保家护园的卫士,静默而肃穆。 到达赤坎古镇时正是阳光最好的早晨,初升的太阳自潭江的另一侧,越过连绵的远山,越过广阔的农田和民居,照在江北岸那一排整齐的骑楼上,瓦蓝的天空和起伏有致的骑楼倒映在碧绿的潭江水中,浓墨重彩地就像一副中世纪的欧洲油画。我站在石桥上,看着惦念了了这么多年的古镇和骑楼就这样生动地矗立在我眼前,激动的心情就和钟楼上传来的钟声一样清越嘹亮。 沐浴在晨光中的古镇似乎还未从昨夜的梦中醒来,开阔的潭江水宛如一面镜子,平静无澜。我站在上埠桥的另一头,静静地注视着那些岁月的痕迹。南国冬日的阳光是不灼人的微温,晒得我有些迷糊,再往前跨一步,时光的片段就如留声机倒转,瞬间回到了百年前…… 这里,曾是粤西地区最繁华的集镇之一。潭江水穿城而过,通达广州,直至香港。繁忙的江面上,总是挤满了等待卸货和上落客的船只,南来北往,不分昼夜,绸布、洋火、煤油、钟表、烟酒、罐头、化妆品,各式各样的洋货源源不断地被运上赤坎的码头。沿着江岸而建的市镇,商贾云集,人流拥挤,嘈杂喧嚣,林立的金铺、茶肆、酒馆、诊所、药铺、布庄、米店、照相馆,遍布这个并不大的市镇。 我想,也是因为这条水路吧,所以,在150年前,那些被称作“金山伯”的留洋客们就沿着这条水路,背井离乡、漂洋过海到遥远的北美谋生。童谣里唱“喜鹊喜,贺新年,阿爸金山去赚钱,赚得金银成万两,返来起屋又买田”。那时候,人们把北美叫做“金山”,想象着那里金银成山,可以改变他们的生活。“金山伯”们在北美的铁路、矿场、工厂、庄园做劳工,卖苦力,栉风沐雨,手胼足胝,历尽万千艰辛。据说,最后能走出来活着回到国内的,只有百分之一二。 那些能回到故土的人,就像童谣里唱的,回到家乡,买田盖房投资产业。于是在忙碌的潭江边,一座座华丽气派的骑楼拔地而起,绵延数里。那些留洋客们在国外见到的建筑式样,也跟着他们的记忆一起到了故乡,于是这些骑楼有了精美的拱券、尖顶、廊柱、浮雕、西洋瓷砖、巴洛克的山花、彩色的玻璃窗…… 百年光阴,不过弹指一挥间。 我沿着江岸而走,临江的骑楼前已经陆续支起了各色的摊铺,五颜六色的遮阳伞绵连成一条奇特的色带。穿行其中的,大都是和我一样的外来游客,带着好奇、探寻的目光。摊贩们热情地招徕吆喝——自家制的沙琪玛、花生糖、麦芽糖、陈皮、鱼干……熙熙攘攘,人声错杂。我在人流和遮阳伞间抬起头,看着那一栋栋高大的骑楼,淡黄色或赭红色的外墙脱落了墙皮,斑斑驳驳,痕迹苍苍。木质窗棂和百叶窗已经腐朽或脱落,看得出里头早已是人去楼空,那楼顶上那依稀可见的“宝恒楼”、“华安堂”、“惠安和”的庄严大字,在经历了百年风雨后,是否还记得当年的旧主。 我在河边一个老爷爷的摊位上买了一套古镇的明信片,老爷爷不会说普通话,旁边卖麦芽糖的小姑娘热心又利落地帮他收了钱,拿出纸袋为我装好明信片,很有礼貌地和我说谢谢。 我对着明信片,找寻图片上的街景和房子。江边的喧闹声慢慢远去,安静的小镇里头原来是当地居民的寻常生活,水果铺、电器行、服装店、药铺、理发店,他们开在沧桑的骑楼里,新的涂料掩盖了斑驳的痕迹,新式的招牌遮住了旧时模糊不清的字迹。我指着一张明信片上的骑楼问水果店的大姐,大姐的普通话夹杂着粤语,必须用手势才能让我听懂她的意思。 找寻老骑楼的旅行,让我仿佛闯入了一个拍民国电影的片场。一条直街,或一个转弯,它们就那样在小镇中夹道而立,黑色的电线如蜘蛛网交织在楼与楼之间,西式的雕花阳台荒凉破败,间或探出一两枝不知是哪个年代的红色三角梅,在明晃晃的现世阳光下孤零零地绽放。一栋破旧的楼房前,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旁,一个老奶奶坐在那儿晒太阳。她微眯着眼睛,脸上蜿蜒的皱纹如同那苍老的骑楼,古朴而静默,无言无语,毫不理会我这个外来的闯入者。 夜幕降临时,我又回到了潭江边。临江饭店的老板娘热情帮我端上当地最有特色的黄鳝煲仔饭。我不知道,当年那些坐着船来到赤坎的船工和商人,是不是也吃过同样的味道?而那些背井离乡漂洋过海的“金山伯”们,在海外是否会怀念家乡煲仔饭和豆腐角的味道。 白天喧闹的摊铺早已撤去,高大的骑楼又冷清清地立在江边,在路灯下蒙上了一层橙红色的光。曾几何时,潭江上器乐交响、灯绿酒红的场景早已不复存在,茶肆酒楼里歌舞升平、鬓香衣影的旖旎风情早已随时光远去。悄无声息的潭江水,你是否还会怀念百年前舸舰迷津的忙碌与繁华? 人来车往,小镇的人们依旧过着他们自己的日子,曾经的十里洋场,过往的奢华繁盛,先辈的艰辛或财富,似乎都与他们无关。小镇在岁月的年轮中,在清澈的潭江水中,涤净了铅华,悄然安宁地立于岭南山间的一隅,静默无言,宛若与世隔绝。 只有旧时光啊,她依然是个美人。